许多事情正发生着变化，经验可能不再有太大用处，年轻人们要自己努力面对未知的、竞争激烈的、可能让人疲惫的未来。
2025年4月，教育部更新发布《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25年）》，增列29种新专业，其中包含“游戏艺术设计”专业，这也是游戏专业首次被列入本科专业目录。审批结果显示，目前，国内设置了游戏专业的高校有3所，包括中国传媒大学、北京电影学院和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其中，中国传媒大学将预计于今年秋季开始正式招生。
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一种整体性的变化：在国内，游戏专业正式进入高等教育体系，这意味着游戏教育迎来了新的节点；把目光投向国外，近年来，全球开设游戏设计和开发相关专业的高校也在不断增多。
对于即将进行高考、并在之后开始尝试专业填报的学生来说，游戏专业或许意味着一个不错的选择方向——我们可以想象，必然会有越来越多学生怀抱对游戏行业的热情决定就读此类专业。实际上，过去几年中，已经有许多国内高校开始招收游戏设计专业方向的学生，试图培养与之相关的复合型人才。
但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在于：游戏专业是一个好选择吗？究竟有多少游戏专业毕业生能在毕业后进入游戏行业？他们分别从事哪些岗位？又有多少人流向了其他行业？触乐联系了几位国内外游戏专业的应届毕业生，以及曾就读游戏专业、目前在游戏行业工作的从业者，和他们聊了聊。
中国传媒大学的“游戏系”比较知名，下属于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
专业与行业的距离
今年暑假开始前夕，就读于纽约大学（NYU）游戏设计专业的王船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修改完善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他在4月初完成了这件事，希望赶上春招、在暑假期间找到一份实习工作，毕业后“垂直入职”游戏行业，目标是进入大厂。
“我没有读研究生的打算。”王船对触乐说，“而且我这个专业去读研究生，可能也没有太大的作用。所以主要是想丰富一下工作经验，因为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王船有过两次实习经历，一次是在一家美国独立游戏工作室参与游戏制作，一次则是以远程的方式，参与完成中国音数协数字游戏博物馆某次展览中的游览交互设计。和其他人相比，这不算“卷”，他有更多同学在大一时就已经开始实习了。
纽约大学的游戏设计专业以全面性和专业度著称，虽然只设置了一门专业（分为本科和研究生两个学位），但在专业下方细分了包括编程、动画、音效设计等多个研究方向，并有很多设计导论课程。不过正因如此，王船觉得，“继续往上读可能意义不大”，学校的研究生项目更多是将本科的课程进一步深挖，有些课程是重复的，而“游戏设计是一门实用性很强的专业”。
即使是比国内起步更早、看起来经验更加丰富的知名国外高校，对于游戏专业的学生来说，有些时候，同样会出现“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和行业内可能有差距”的情况。一位曾在南加州大学（USC）就读互动媒体及游戏专业的国内游戏从业者告诉我：“（学校设置的）课程本身是脱胎于业界实践的，所以很难说不贴近；但游戏行业又有很多‘Know-How’（技术诀窍），这是课堂甚至做学校里的项目没法学的，所以也不能说非常贴近……”
在王船的直接感受里，不同的学校也有所区别。在他看来，纽约大学的课程和学院氛围有些时候显得“太艺术了”，“如果你想要做独立游戏，我觉得我们学校非常合适。但如果你是想进入大厂，我们学校其实不如南加大那样离行业更近的大学。”
他还有一些心存疑惑的例子。比如《玩乐之道》（Rules of Play），这是一本关于游戏设计理论研究的经典著作，于2003年出版，是很多高校游戏课程的教科书，它的作者之一也在纽约大学任教。“我在2022年还在被要求读它……倒不是说过时，因为毕竟很多游戏相关的核心内容应该是不会改变的，”王船说，“但我确实觉得这本书有点老了。”
一些经典老教材在学生看来有些过时
相比之下，更有用的或许是他们在上学期进行的专业进阶课程（Advanced Skills）。在老师的口中，这是一门“教你怎么在行业里生存下去”的课程，主要内容是请来各种各样的游戏行业从业者进行分享讲座，这些人都属于成功者或者资深的前辈，包括大厂制作人、独立游戏开发者、发行商乃至“做桌游的哥们”，他们分享自己的经验、回答问题，还会给一些学生提供自荐的机会。
“说白了，就是让你准备好去找工作的一节课。”王船说。
大部分分享者会被问一套接近的问题，回答自己的个人经历——大学时学的什么专业？后来干了什么？怎么走向游戏这条道路的？工作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工作时发生的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不过，这些经历或经验是否真的有参照性、或者是否还适应当下，其实是一个未知数。王船觉得，不是难以判断，而是，“很多时候他们的建议，你是没有机会去尝试和试错的”。
曾在中国某所大学就读交互媒体与游戏设计方向硕士的李念也有类似的感受，并且明显地更强烈一些。他在2022年考入这所大学的动画设计学院，本科则在电视学院就读编辑出版学。当时，李念考入的专业更准确的名称是“艺术与科学”，由艺术与科学（艺术虚拟现实与互动） 学术硕士方向与前身为计算机技术（游戏制作）的专业硕士方向优化整合而成。
在李念的印象里，他学习的课程都更偏理论。“本身是一个3年制的学硕，我的课程和另一个方向（虚拟现实）很多是通用的，都是一样的理论课。”
课程设置以通识课为主，最终一共是十几节课，基本到研二的上学期，大部分学分已经修完了。李念记得，和游戏行业完全直接相关的课程并不多，“可能只有游戏引擎技术、游戏创作、游戏设计理论这3门是比较主要的，其他方向其实都和数字媒体、人机交互等等有关”。
其中，游戏引擎技术的课程内容侧重一些开发方面的入门技术，游戏设计理论则需要阅读论文、进行相关的写作练习，游戏创作更像是“前面两门课程的应用”，把学生进行分组，最终产出一个游戏Demo。
“并不是说读完了这个专业就掌握了就业所有需要的能力，我觉得一开始设立这个专业的目标就不是这样的。”李念说，“能看得出来，我们很多（课程）还是和论文写作、学术研究相关的。还有一些课是艺术信息学、视听艺术心理学、网络媒介前沿，以及论文写作工坊，很多还是和学术写作、学术研究方向关联更多。”
他觉得，这可能是前两年国内游戏相关专业课程设置的一个较大问题：直接和行业内接轨的不多，看起来联系更加紧密的课程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游戏创作”这门课，当时负责的指导老师基本只提供一些“必要的指导”，“总体上给一个方向、让我们自己去发挥”；另外两门课，“老师讲的东西也实在有点少，一些引擎技术很大程度要看学生个人的学习能力，不同学生之间水平差异很大。”
帮助与变化
方森贝于今年在南加州大学硕士毕业，同样就读游戏相关专业。在申请这所学校之前，他在国内一家游戏公司做了9个月的关卡策划。本科时期，他读的是建筑环境工程专业，一门“传统的工科”。
对于方森贝来说，进入游戏行业算是意外。就像大部分刚刚结束高考的学生一样，志愿填报时，他对大学专业没什么概念和实感，“因为我爸是工程师，所以就报了工科”。读到大二，他对原本的专业实在难以忍受，“想办法要跳出去”，各种实习都尝试过，还做过一段HR实习。大三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有朋友对他说，可以看看游戏公司，“说不定比较有意思”。
“我一开始报的是游戏品牌营销之类的，那时候有点想做广告行业。”方森贝对我说，“然后当时就刷网易的校招网站，看到有个游戏策划这个职位，看了才知道‘哇，居然能做游戏吗’，然后才去了解、面试，慢慢入行了。”
至于后面申请南加大，虽然依然带了些巧合和意外的成分——他很小就知道陈星汉在“北美一个很厉害的游戏专业”，偶然看到本科校友申请成功的朋友圈，决定自己也试试——但也有很大程度出于一些认真的考虑，“觉得自己喜欢做游戏，希望更进一步”。现在，他通过校招得到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这几年的锻炼和在学校做的作品肯定是有帮助的，面试官问的很多问题也都围绕着这几年的作品展开”。
南加大的游戏项目在国际上赫赫有名
李念同样在毕业后进入游戏行业工作，目前是国内某大厂一款手游的策划。他觉得，自己最后能够找到工作，很大程度和个人有关，研究生期间，他自学了很多东西，也参加了一些GameJam之类的比赛，积攒了一些项目经历，这成了他进入游戏行业的敲门砖。
“虽然我们算是比较系统化地学习（游戏专业）的学生吧，但是我觉得（学校）在培养实践能力方面，可能没有起到特别好的效果。”李念说。而且，在目前国内的游戏行业招聘中，大部分从业者、应聘者，都不是游戏专业出身，“如果招聘者看到是在某学校读游戏的，大概也只是把求职者当成‘学游戏专业的’而已，应该没什么加分。”
相比之下，他觉得国外的游戏专业在这方面更加完善。比如犹他大学（The University of Utah），会更加以就业为导向。“可能每个学期都会让学生做几个Demo，在毕业时，基本大部分学生都能够有自己的作品展示项目，这段时间形成的经验和能力，肯定是比我们要丰富的。”
在国内，“游戏专业”的开设和培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实际上，今年4月后，游戏教育才终于拥有了独立学科身份——中国传媒大学曾于2009年申报设立“数字游戏设计”本科专业，但也在之后撤销——此前，尽管也有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知名高校开设过游戏相关方向的课程，但大多挂靠在数字媒体、动画或计算机专业下，并没有形成独立的学科体系。
“我觉得游戏这个方向，就算要开（专业）的话，也应该有学硕和专硕。”李念说，“我指的不是两三年（学制）的差别，而是培养的目标——可能有人想要从事游戏理论的研究，也可能有人偏向进入行业，但是之前，学校并没有提供足够的、就业方向的课程和指导。”
但李念同时觉得“氛围也很重要”。虽然严格来说，国内的游戏专业存在一些欠缺，但另一方面，“其实没有任何学校、专业能够保证，你把这些课程都学完了，你就是市场上一个很强的人，更多时候还是要靠自己。那么开设专业，至少学校会给你提供一个好的环境和兴趣氛围”。
从这个角度说，游戏教育正规化无疑会为从业者、对这项专业感兴趣的学生带来实际意义上的好处，比如更完善的课程设置和资源配置。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依然需要一系列长期、复杂的探索。
不同的就业、共性的焦虑
一个难以忽略的事实是，近几年，就业的压力变得日益沉重，转行成了更多人的选择。除却国内的情形，在北美，因为游戏行业市场相对饱和，对于留学生来说，很多时候回国工作机会还更多一点，也能够因为学校和专业在简历上展现出一些优势。
王船告诉我，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他认识的大部分留学生都在近两年选择了回国内工作，“对于中国人来说，很多美国大厂首先要问的是有没有绿卡、有没有身份，加上当下政治形势的变化，我们比本地人找工作要难很多”。相比之下，国内很多公司会开放留学生招聘通道，看起来更加亲切、友好。
但尽管如此，“焦虑”始终是一个共性的问题。至少从目前来看，游戏依然被普遍认为是一个经验行业，也因此，实习和项目经历便显得至关重要，在国内外都是这样。王船告诉我，他的第一份实习经历相当于“点对点、自己聊出来的”——大一时，他参加游戏开发者大会（GDC）认识了一家独立游戏工作室的老板，后来还以志愿者的身份协助对方进行了布展；大二时，他在GDC上再遇到对方，“我说我开始找实习，很需要工作经验，后来他联系我，给了我实习机会”。
各种展会也是开发者与行业资源联络的好机会
在今年这次暑期实习的简历制作过程中，王船非常直接地感觉到“行业内的要求越来越垂直了”，他把简历给几位从业者前辈看，很多建议是“让我删去一些东西，比如目标是做关卡策划，那么就要把偏向音效策划的方面大幅度减少，现在什么都会，反而可能减分”。他的一些同学，更早之前就非常明确地选择了专攻的方向，以此去实习和积攒项目。
李念告诉我，读研究生的两年里，这种焦虑感也始终伴随着他。“专业的课程设置对于就业来说，并不是特别完善。所以说，你在上课的过程中，就会自发地产生那种焦虑感，就是说‘我一定要自己去学点儿东西、做点儿什么，去多找实习’。”
“但是行业太卷了。很多时候看着他们（竞争者）的实习经历还有作品，你会觉得差距很大。”他说，“而且这个过程会非常曲折，考察的不仅仅是能力。我认识很多人，本身能力都还不错，但一开始都是四处碰壁、找不到工作，虽然最后进了一个还不错的公司或项目，过程却会很奇怪。”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在任何工作中，人都需要一定的试错成本，对于此前毫无社会经验的学生来说更是如此。曾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PSU）计算机图形和游戏技术专业——这是一个更多培养学生从事TA（Technical Artist，技术美术）和渲染方向工作的专业——就读的从业者陈雨告诉我，他就是读到一半时，发现自己“对这个专业并不是非常有兴趣”，因此大二之后就在很多方向做尝试，靠自己去探索。
“最开始，我对自己的职业规划还是非常具体的，当时就是想着要去做TA、做渲染。”陈雨说，“现在回想，这其实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觉得这是专业文化很糟糕的一个地方，它过早地让学生给自己找到一个定位、以为能更方便入行，实际上很多时候，不探索和尝试就做决定，很大可能是不对的。”
而且，在具体就业时，一切仍然会受市场需求、社会环境的变化影响。李念记得，他硕士毕业时，身边很少有学生最后选择继续基于游戏方向进行学术研究，“虽然大部分人都读的是学硕，但是在我们学校，想要继续读博的话，其实能够选择的导师只有1位，所以真正走学术（道路）的人是比较少的。”
美国迪吉彭理工学院（DigiPen）在2024年公布了本学校的年度就业报告。在开设的计算机科学与游戏设计本科项目中，有约63%的毕业生在半年内找到与所学培训相关的工作；在艺术与动画BFA（艺术学士）专业，这一比例仅为40%。在整体环境上，技术程序类人才都更受市场青睐——DigiPen的实时交互仿真程序专业就业率高达81%，远高于纯美术方向。这一趋势在欧洲的游戏教育中同样存在。
不同就读方向的就业前景也十分不同
怎样做出选择
在高考开始的前一天，我们或许应该提供一些更加积极的鼓励。然而从整体来看，这篇文章似乎在告诉大家，我们要做出审慎的选择，并且过早地开始积攒经验、面对竞争。而在过去，我们经常听到的一种教育是：年轻人们要如何努力、如何积极、如何奋斗。
这些教育往往带着一种经验主义的乐观——只要努力，就会有所收获。而这种经验往往源自发言者本身的经历——10年，或者15年前，在那个一切都大步向未来奔跑的时代，这或许是确切的，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同了。许多事情正发生着变化，经验可能不再有太大用处，年轻人们要自己努力面对未知的、竞争激烈的、可能让人疲惫的未来。
然而我们似乎总要做出选择。要怎样做出选择？如果可以提出一点儿建议，那么我们想说的一点是，其实任何东西都无法阻碍创作，这和高考、专业填报——很多学生目前心目中最大的事情——无关。无论你是否选择游戏专业、无论你选择了哪个专业、无论你是否上了大学，只要你喜欢，你都可以开始制作游戏。如果你不会编程，如果你不会绘画，如果你不会写故事，你仍然可以在任何时间尝试开始。
也许现在，时代在变得更严酷，游戏也变得更复杂，但不管怎么说，或许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是弄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为了这些能够放弃什么，甘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仅游戏行业是这样，很多东西都是如此。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陈熙南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作者：王琳茜，36氪经授权发布。
